黑风涧深处弥漫的死亡气息,终于在晨曦艰难穿透厚重瘴气时,被撕开了一道微弱的口子。光线浑浊,带着病态的惨白,无力地洒落在临时营地。那堆顽强燃烧了半夜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兀自散发着呛鼻的余烟。
凌霄盘膝而坐的身形在熹微晨光中如同一尊历经风霜的黑色玄武岩雕像。一夜的调息,耗尽了他仅存的意志力。体内的“腐心蚀骨瘴”余毒如同跗骨之蛆,虽被那奇异的淡金色药粉遏制住了蔓延之势,但盘踞在经脉脏腑深处的阴寒与灼痛并未根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沉的钝痛。更糟糕的是强行压制剧毒、引导那微弱如风中残烛般的内息流转,对本就重创的根基造成了更深的负荷。丹田气海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空空荡荡,仅存的几缕九转玄罡细若游丝,在破损的经脉中艰难游走,每一次运转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让他古铜色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他需要绝对的静养,需要宗门丹房那些温养经脉、固本培元的顶级丹药,而不是在这充斥着毒气、泥泞和死亡威胁的鬼地方多待一刻。
他缓缓睁开眼,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疲惫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着眼皮。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篝火灰烬的另一侧。
花无影蜷缩在冰冷粗糙的岩石凹陷处,破烂的玄青色外衣紧紧裹在身上,依旧维持着守夜时的姿势。他的头歪向一侧,沾满泥污和干涸血痕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石壁,双眼紧闭。晨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勾勒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呼吸微弱而均匀,显然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昏睡。肩头草草包扎的布条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那是昨夜伤口崩裂又被药力强行压下的痕迹。
凌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张脸在沉睡中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尖刺,只剩下纯粹的、被伤痛和疲惫彻底征服的虚弱。昨夜那冰冷沉静如同孤峰的眼神,那如数家珍般维护药香的愤怒,那对“脏”和“腐烂”深入骨髓的恐惧…种种矛盾复杂的碎片,在这个沉睡的身影上暂时归于沉寂。
他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仅仅是这个细微的动作,体内便翻江倒海,剧痛瞬间淹没了他!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了回去。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冷汗。不行!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带着这个同样重伤的“累赘”,就是独自一人,想要安全穿越危机四伏的黑风涧深处,活着回到宗门,也近乎痴人说梦!
必须求援!
凌霄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浑浊的晨光,扫视着头顶被瘴气和厚重枝叶遮蔽的、仅存的一线狭窄天空。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五指箕张,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指尖微弱的金色罡气艰难地凝聚,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每一次凝聚都抽空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带来经脉撕裂般的剧痛。
“咻——!”
一道极其黯淡、几乎被浑浊瘴气完全吞没的金色光箭,如同濒死之鸟最后的振翅,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枝叶屏障,射向那线灰白的天空!光箭在脱离他指尖的刹那,便已呈现出溃散的迹象,光芒微弱得可怜,飞行轨迹也带着明显的歪斜。
凌霄在光箭离手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全靠拄在地上的长剑支撑才没有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灼痛从咽喉直抵肺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丝,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信号已经发出,剩下的,只有等待,以及…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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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时间,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每一刻都漫长而煎熬。日头艰难地爬升,浑浊的光线透过瘴气,在林中投下诡异扭曲的光斑。花无影在凌霄强行发出求援信号后不久便醒了过来,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恢复了部分清明,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两人之间再无任何交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此起彼伏。花无影强撑着精神,将所剩无几的“九花玉露辟毒散”再次给两人换药包扎。凌霄沉默地接受,那浓烈的异香依旧让他眉头紧锁,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就在花无影处理完自己肩头崩裂的伤口,正低头笨拙地试图系紧布条时——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黑风涧令人窒息的死寂!三道凌厉的青色剑光如同疾电般穿透瘴气,精准无比地落在临时营地周围!剑光敛去,现出三名身着天衍宗内门弟子服饰的年轻身影。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方正,浓眉紧锁,正是凌霄座下得力干将之一,以沉稳干练著称的陈锋!他身后的两名弟子也是神色紧张,手握长剑,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弥漫的毒烟和远处那令人作呕的庞大兽尸。
“大师兄!”陈锋一眼看到倚靠着巨树、气息奄奄的凌霄,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他身后的两名弟子也紧随其后,目光落在凌霄胸前大片暗褐色的血渍和惨白的脸上,都露出骇然之色。
“大师兄!您怎么样?!伤在哪里?!”陈锋单膝跪地,声音因焦急而微微发颤。他飞快地扫视凌霄的身体,当目光触及他那被鲛绡布条整齐包扎着的小臂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此刻无暇细究。“快!把担架抬过来!”他朝身后厉声吩咐。一名弟子立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架轻便却坚固的折叠担架,迅速展开。
凌霄看到陈锋等人,一直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他艰难地抬了抬下巴,指向旁边蜷缩着的花无影,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还有…他…丁卯三七…带上。”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仅存的力气。
陈锋的目光这才落到花无影身上。看到对方同样狼狈不堪、肩头渗血、脸色惨白的样子,他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个新来的外门杂役,怎么会和大师兄一起陷在这黑风涧最凶险的深处?还都伤得如此之重?他心中疑窦丛生,但大师兄的命令不容置疑。
“是!”陈锋应道,朝另一名弟子使了个眼色。“扶那位师弟上担架!”
两名弟子上前,动作算不上温柔地将几乎虚脱的花无影搀扶起来。花无影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身体软绵绵地任由他们摆布,只在被触碰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陈锋低喝一声,和另一名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凌霄也抬上另一副担架。一行人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御起剑光,如同三道青虹,小心翼翼地避开弥漫的毒烟区域,朝着黑风涧外围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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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宗,药王峰。
浓郁而清苦的药香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冲散了黑风涧带来的最后一丝腐臭。凌霄被安置在丹房深处一间专门用于疗伤的静室中。巨大的药浴桶内,深褐色的药液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灵力波动和刺鼻的药味。凌霄赤裸着上身,浸泡在药液中,只露出肩膀和头部。古铜色的肌肤上,几处被妖兽利爪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和脏腑受创带来的淤青触目惊心。他双目紧闭,眉心紧锁,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融入滚烫的药液里。药力如同无数细小的针,霸道地刺入他受损的经脉和脏腑,带来剧烈的胀痛和灼热感。他紧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承受着这修复根基带来的酷刑。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药桶内滚烫液体的翻涌。
门外,丹房长老张悬壶捻着花白的胡须,脸色凝重地对守候在外的陈锋低声交代:“凌霄师侄的伤势,远比表面看到的凶险。脏腑受创,经脉多处被那霸道的毒力侵蚀撕裂,根基动摇!若非他体质强悍,九转玄罡根基深厚,加上…似乎有某种极其精纯的祛毒灵药及时压制了毒性蔓延,恐怕早已…唉!”张长老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后怕。“这药浴需连续浸泡七日,每日三个时辰,不得间断!辅以‘九转回春丹’内服,一刻也不能延误!这七日,是他重塑根基、拔除余毒的关键期!稍有差池,轻则修为倒退,重则…道途断绝!”
陈锋听得心头剧震,脸色发白,连忙躬身应道:“弟子明白!定当寸步不离,守护大师兄,确保丹药按时服用!”他深知大师兄对宗门的重要性,更明白这“道途断绝”四个字的分量!
“至于那个叫丁卯三七的杂役…”张悬壶话锋一转,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肩头的灼伤和吸入的瘴毒倒不算致命,敷了老夫的‘清心玉肌膏’,静养些时日即可。麻烦的是内伤…似乎是强行催动某种秘法又遭遇强力反噬所致,震伤了心脉。这伤…需要时间温养,急不得。老夫已给他开了‘养心护脉散’,按时服用便是。”张长老顿了顿,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说来也怪,他体内似乎也有一股极精纯的药力在护持着心脉,否则以他当时的伤势,根本撑不到回来…”
陈锋默默记下,心中对那个“丁卯三七”的疑虑更深了。一个普通杂役,怎么会有秘法?又怎么会有精纯药力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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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凌霄所在的、被浓郁药力和紧张氛围包裹的丹房静室不同,花无影被安置在药王峰外围一处僻静、专门给杂役或伤势较轻弟子养伤的小院落里。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远不如丹房核心区域浓郁的草药气味。
花无影靠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薄被。肩头被灼伤的地方涂抹着张长老给的“清心玉肌膏”,带来丝丝清凉,缓解了疼痛。内伤在“养心护脉散”的药力作用下,如同蛰伏的火山,暂时平息了翻腾。但心脉受损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一阵阵地席卷全身,让他提不起丝毫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费力。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身上那件沾染了黑风涧深处泥污、血渍和毒液气息,又被汗水反复浸透的玄青色杂役服!那股混合了腐殖质、血腥、还有他自己药粉残留的复杂气味,如同无数只小虫子,不断啃噬着他的神经!即使隔着薄被,即使房间里有淡淡的草药味,那股属于黑风涧深处的、象征着肮脏、死亡和狼狈的气息,依旧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闭着眼,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烦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对自己忍耐力的极限挑战。他渴望一桶滚烫的、撒满香露的清水!渴望换上干净柔软的衣物!渴望把这身散发着恶臭的“皮”彻底剥掉!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污秽”的强烈排斥感,甚至压过了身体的伤痛,让他如坐针毡,片刻不得安宁。
“吱呀——”
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一名药童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走了进来。“丁师兄,该用药了。”药童将药碗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花无影勉强睁开眼,目光扫过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眉头皱得更紧。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向墙角自己那个同样沾满泥污、但被陈锋等人一并带回来的深灰色小行囊。
“劳驾…咳咳…”他声音嘶哑虚弱,“帮我把…那个…灰色包袱…拿过来…”
药童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那个沉甸甸的行囊提了过来,放在他手边。
花无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力气拉开行囊的系带,在里面摸索着。片刻后,他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小圆盒。盒盖打开,里面是半盒细腻如雪、散发着清雅兰草幽香的膏体。
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挑起一小撮雪白的香膏,没有立刻涂抹,而是先凑近鼻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清雅纯净的兰草幽香,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瞬间冲淡了鼻腔里萦绕不去的污秽气味,带来一种灵魂被洗涤般的短暂慰藉。他那因痛苦和烦躁而紧锁的眉头,在这一刻才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丝。
然后,他才将指尖那点珍贵的香膏,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自己两侧的太阳穴和耳后脉搏处。清凉的触感和纯净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带来细微的安抚力量,稍稍平复了他紧绷的神经。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长长地、虚弱地吁出一口气。目光这才落到那碗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上。他端起药碗,屏住呼吸,如同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然后一仰头,将那浓黑苦涩的药汁一口气灌了下去!药汁入喉,带来强烈的反胃感,他立刻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杯清水,狠狠漱了几次口,直到口中只剩下清水的味道和那兰草香膏的淡淡余韵,紧蹙的眉头才勉强松开一点。
“呼……”他重重地靠在床头,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只有那萦绕在鼻尖的清雅兰香,是这简陋污浊环境中,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体面”和慰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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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药浴,如同七重炼狱。
凌霄每日忍受着滚烫药液对伤口的灼烫和对经脉的霸道冲击,忍受着“九转回春丹”在体内化开时如同洪流冲刷破损河床般的剧痛。他的身体在痛苦中重塑,破碎的经脉在磅礴药力的滋养下艰难地续接、温养,脏腑的淤伤在一点点化开,那阴寒蚀骨的瘴毒余孽被一丝丝拔除。每一次从药桶中被扶出来,他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虚脱,脸色苍白如纸,连站立都需人搀扶。但他眼中的神采,却在一天天恢复,那属于磐石的冷硬和坚韧,在剧痛的磨砺下愈发纯粹。
第七日傍晚,最后一次药浴结束。
当凌霄从深褐色的药液中站起,水流顺着他精壮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身躯滚落时,一股久违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感,如同新生的幼苗,终于在他干涸的丹田深处重新萌发!虽然远未恢复巅峰,体内经脉依旧隐隐作痛,脏腑也未能完全复原,但那种油尽灯枯、随时可能崩溃的虚弱感,已然消退!
他拒绝了弟子的搀扶,自己踏出了巨大的药桶。水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古铜色的肌肤在蒸腾的药气中泛着健康的光泽。他随意扯过一旁备好的干净布巾擦拭身体,动作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稳与内敛的锋芒。当他穿上素白的内衫,外罩一件玄青色、绣着天衍宗云纹的常服时,那个令宗门上下敬畏的、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大师兄凌霄,终于回来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丹房,而是盘膝坐在静室的蒲团上,闭目调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当再次睁开眼时,深潭般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疲惫也被彻底的清明和冷冽所取代。
“大师兄!”一直守候在门外的陈锋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欣喜和敬畏,“您感觉如何?”
“无碍。”凌霄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平稳,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陈锋,“那个丁卯三七,在何处?”
“回大师兄,按您的吩咐,一直安置在西苑的杂役养伤房。”陈锋连忙回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迟疑,“只是…此人…”
“说。”凌霄迈步向外走去,步伐沉稳有力,丝毫不见七日前濒死的虚弱。
陈锋跟上,压低声音道:“弟子按您的吩咐,这几日也留意着那边。此人…行为颇有些怪异。伤明明不算太重,却异常‘讲究’。每日必要药童打水数次净面、净手,极其厌恶身上的旧衣气味,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用药也极为挑剔,嫌药碗粗糙,嫌汤药气味不佳…昨日张长老座下的药童去送药,还被他缠着问附近哪家脂粉铺子的香胰子气味最雅致…”陈锋的语气里充满了匪夷所思和浓浓的不以为然。“而且…弟子总觉得,他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不像个普通杂役。”
凌霄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陈锋描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厌恶污秽气味…讲究洁净…对“雅致”气味的执着…这一切,都与黑风涧深处那个在死亡威胁下依旧拿出鲛绡丝帕、对浓烈药香如数家珍的身影,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知道了。”凌霄只回了三个字,语气平淡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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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峰西苑,杂役养伤房。
花无影正半倚在床头,百无聊赖。身上终于换上了药童找来的、虽然粗糙但还算干净的杂役灰布衣服,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大半。肩头的灼伤在玉肌膏的作用下已经结痂,内伤也被护脉散温养着,不再那么撕心裂肺地疼,只剩下绵长的虚弱和无聊。
他手中把玩着那个白玉兰草香膏盒,小巧的玉盒在他沾着些许药渍却依旧修长灵活的手指间翻飞,如同穿花的蝴蝶。阳光透过简陋的窗棂洒进来,落在玉盒和他苍白的手指上,竟有种病态脆弱的美感。他有些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盒冰润滑腻的表面,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打发这难熬的养伤时光。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玩味的弧度。捏着玉盒的手指动作一变——
那原本灵活翻飞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微微翘起,尾指如同初绽的兰花瓣,以一个极其优雅、甚至带着点慵懒意味的弧度,轻轻托住了玉盒的底部。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同拈花拂柳般,极其轻柔地拂过玉盒光滑的盖面,仿佛在拂去那根本不存在的微尘。
一个习惯性的、深入骨髓的——兰花指!
这动作优雅流畅,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慵懒贵气,与他此刻身上粗糙的灰布杂役服、简陋的养伤环境,形成了无比刺眼、无比荒谬的强烈反差!这绝非一个挣扎在底层的杂役丁卯三七能拥有的仪态!这是无数次对镜自照、无数次精心演练、早已刻入骨血的本能!是属于“玉面修罗”花无影的、融入呼吸般的姿态!
就在这兰花指拈着玉盒、姿态尽显的刹那——
“吱呀。”
那扇简陋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高大挺拔、如同渊渟岳峙的身影,逆着门口涌入的光线,静静地站在那里。玄青色的云纹常服包裹着精悍的身躯,带着药浴后特有的清冽气息和一种久居上位的无形压迫感。
正是凌霄!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精准无比的探针,在推门而入的瞬间,就分毫不差地、牢牢地锁定了花无影那只正拈着白玉香膏盒、微微翘着兰花指的——右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花无影的动作瞬间僵直!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他嘴角那一丝玩味的弧度还未来得及消散,就彻底凝固在脸上!捏着玉盒的手指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一颤!那优雅的兰花指姿态如同破碎的冰面,瞬间崩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仓惶,猛地将手缩回被子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白玉兰草香膏盒失去了支撑,“啪嗒”一声,掉落在粗糙的灰色薄被上。圆润的玉盒在粗布被面上滚了半圈,盒盖被震开,里面细腻雪白的香膏洒出来一小块,清雅的兰草幽香瞬间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阳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映照得纤毫毕现。那缕骤然弥漫开的兰草幽香,与简陋房间里原本的草药味、粗布气息格格不入,清雅得近乎突兀。
凌霄的目光,缓缓地从那掉落被面、兀自散发着清香的玉盒,移到了花无影那张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的脸上。
没有言语。
凌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旧是那副磐石般的冷硬。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那里面没有惊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深不见底的寒意,如同万载玄冰之下冻结的深渊。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逆光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床榻笼罩。强大的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充斥着这间简陋小屋的每一寸空间。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花无影缩在被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寒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凌霄那冰冷目光的审视,如同最锋利的刀片,一层层刮过他的伪装,直刺核心!暴露了!那个深入骨髓的习惯动作!在这个最不该出现的时候!
几息死寂的对峙,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凌霄终于动了。他没有再看花无影,也没有去看那掉落的玉盒。他只是极其平淡地、如同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般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收拾一下。明日辰时,随我去趟山下的灵植市集。宗门丹房需采购一批‘火纹朱果’和‘寒星草’。”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花无影的任何回应,转身便走。玄青色的衣摆划过门槛,消失在门外涌入的光线中。那扇简陋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里,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兰草幽香,和死一般的沉寂。
花无影僵坐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被面上那洒落的、如同初雪般的香膏,又看了看自己那只还残留着僵硬感、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
凌霄那最后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在他听来,却如同最冰冷的宣判。
采购?灵植市集?
这绝非任务!这是一次试探!一次为他精心准备的、无处可逃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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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初刻。
天衍宗山门外,通往山下“百草集”的青石山道上。晨雾尚未完全散尽,空气湿润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凌霄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青色劲装,腰悬佩剑,身姿挺拔如松。七日的药浴和丹药调养,虽然未能让他恢复巅峰状态,但那股油尽灯枯的虚弱感已然消失,步伐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如初,只是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他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蜿蜒而下的山道,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
陈锋侍立在一旁,同样劲装打扮,神情恭谨,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大师兄昨日从那个“丁卯三七”房中出来后的气息,冷得让他心惊。今日特意带上此人下山采购…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一阵轻微的、带着点拖沓的脚步声从山门内传来。
花无影的身影出现在晨雾中。他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杂役灰布衣服,脸色依旧苍白,带着伤后的虚弱。他低垂着头,刻意收敛着气息,步伐显得有些虚浮无力,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重伤初愈、行动不便的普通杂役。然而,他那过分苍白的肤色、过于精致的下颌线条,以及即使穿着粗布衣服也难掩的某种特殊气质,依旧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走到凌霄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刻意用嘶哑的声音道:“大师兄。”
凌霄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仿佛身后跟着的只是一团空气。他径直迈开步子,沿着青石山道向下走去。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陈锋立刻跟上。花无影暗自咬了咬牙,也只能强撑着加快脚步,跟上前面那个散发着无形寒气的背影。每一步都牵扯着内腑的隐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低垂着眼睑,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心中警铃大作。凌霄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感到窒息。
山道蜿蜒,两旁古木参天,鸟鸣清脆。但三人之间的气氛却沉闷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山道上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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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集是天衍宗山下最大的灵植药材交易市集,依托宗门庞大的丹药需求而兴,规模颇大。此刻虽值清晨,但集市内已是人头攒动,喧嚣鼎沸。空气中混杂着各种灵植药材的奇异气味、丹药的清香、以及市井的烟火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凌霄带着两人径直穿过热闹的主街,走向集市深处一片相对安静、专门售卖高阶灵植的区域。这里的摊位明显规整许多,摆放的灵植也散发着更强的灵力波动,光顾的也多是些有修为在身的修士或宗门采办。
凌霄的脚步在一个挂着“万灵斋”古朴招牌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几株叶片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灵植——正是此行的目标之一,“火纹朱果”的幼苗。
“老丈,这火纹朱果幼苗,如何售卖?”凌霄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老者闻声抬头,看到凌霄身上天衍宗核心弟子的服饰和那股不凡的气度,立刻堆起笑容:“哟,是天衍宗的贵客!这火纹朱果幼苗,品相上佳,根系完好,一株需三十块下品灵石,概不还价!”老者显然深谙生意之道,直接报出了高价。
凌霄还未开口,一直沉默跟在后面、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花无影,目光却下意识地被摊位上另一侧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悬挂在摊位角落的、用上好紫檀木雕琢而成的多层小架子。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几个形态各异、但都极其精美的小巧香囊!香囊的材质各异,有流光溢彩的冰蚕丝锦,有暗纹隐现的墨云缎,也有素雅洁净的雪浪纱。上面用金线、银线或七彩灵丝绣着繁复精美的图案:并蒂莲花、比翼青鸟、缠枝牡丹、云中仙鹤…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更妙的是,每一个香囊都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极其雅致迷人的馥郁芬芳!有的清冷如雪后寒梅,有的馥郁似春日牡丹,有的幽远似空谷幽兰,有的甜暖似秋日桂子…各种奇花异草凝练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奇妙氛围,在这充斥着药味的市集中显得尤为突出。
花无影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其中一个吸引了。那是一个用近乎透明的“月光鲛绡”制成的香囊,薄如蝉翼,在晨光下流转着月华般柔和的光晕。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枝斜逸而出的素心腊梅,花蕊处点缀着几颗比米粒还小的、散发着微弱寒气的“冰魄砂”,如同凝结的露珠,更添清冷雅致。它散发出的香气也极其独特,是一种极其清冽纯净的寒梅冷香,仿佛将雪后初绽的梅魂都凝练在了其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能提神醒脑的冰凉气息!
这香囊!这香气!无论是材质、做工还是调香,都堪称极品!远非他之前用过的那些凡品可比!
花无影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艳和痴迷!他几乎是本能地、忘记了此刻的身份和处境,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那个香囊的方向挪动了一步!那只没受伤的手,甚至无意识地微微抬起,指尖朝着那月光鲛绡香囊的方向虚空探去,似乎想要感受一下那绝妙的触感和清冷的梅香!
就在他心神被那香囊完全吸引、指尖微抬的刹那——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刺向他的背心!
花无影的身体瞬间僵住!伸出的手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缩回!他豁然转头!
只见几步之外,凌霄不知何时已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冷冷地、如同冻结万载的寒冰,死死地钉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警告!仿佛在说:收起你的爪子!记住你的身份!
花无影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立刻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惊悸和懊恼,身体也下意识地微微佝偻起来,重新变回那个畏缩的杂役“丁卯三七”。但后背,已被瞬间惊出的冷汗浸透。
“三十灵石,贵了。”凌霄冰冷的目光只在花无影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已移开,重新落回摊主身上,仿佛刚才那凌厉的注视从未发生。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惯有的冷硬。“二十五。”
摊主老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位气质不凡的天衍宗弟子砍价也如此直接。“这…贵客,您看这品相…二十八!最低二十八!”
“二十五。”凌霄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如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老者看着凌霄那张毫无表情、却带着无形压迫力的脸,又看了看他腰间悬着的、一看就非凡品的长剑,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好吧好吧!看在天衍宗的面子上,二十五就二十五!贵客您要几株?”
“十株。”凌霄言简意赅。
交易很快完成。凌霄示意陈锋付灵石、收取灵植幼苗。整个过程,他再未看花无影一眼。但那股笼罩在花无影身上的冰冷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始终未曾消散。
花无影低着头,跟在后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凌霄那冰冷的警告眼神,更是让他如芒在背!他知道,自己刚才那痴迷于香囊的姿态,那下意识伸出的手,在凌霄眼中,无异于又一个暴露本性的破绽!
这个该死的、充满诱惑的市集!这个该死的、洞察力恐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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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开“万灵斋”摊位,继续在相对安静的高阶灵植区域穿行,寻找“寒星草”的卖家。花无影强迫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随意乱瞟,努力扮演好一个沉默、虚弱、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杂役角色。
然而,就在他们经过一个相对冷清、只摆着几个不起眼药罐的摊位时,花无影的脚步却再次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黑陶小药罐。药罐上没有任何标签,但以他对毒物药性的敏锐感知,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甜腥气!
‘腐心蚀骨瘴’的伴生解药主材之一——‘蛇涎腐心兰’的干粉?而且品阶不低!
花无影的心头猛地一跳!这东西虽然剧毒,但若运用得当,配合其他几味辅药,不仅能彻底清除凌霄体内可能残留的瘴毒余孽,更能炼制出一种极其强效的、能在关键时刻吊命的解毒灵丹!价值极高!
机会!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花无影脑中成形!他需要制造一个短暂脱离凌霄视线的机会!哪怕只有几息!
他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一只手痛苦地捂住胸口,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呛咳!
“咳咳咳!呕…咳咳…”他咳得弯下腰去,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脚步踉跄着,眼看就要朝旁边那个不起眼的摊位倒去!
“丁师弟!”陈锋走在花无影侧后方,见状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搀扶。
就在这瞬间的混乱中,花无影借着咳嗽弯腰的掩护,捂在嘴上的那只手极其隐蔽地、快如闪电地屈指一弹!一枚比米粒还小的、毫不起眼的灰色小石子,裹挟着一缕微弱的气劲,精准无比地射向几步之外、一个正在唾沫横飞地向客人推销一株“百年血参”的胖摊主脚下!
“哎哟!”
那胖摊主正说得兴起,脚踝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仿佛被蝎子蛰了一下!他猛地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如同倒下的肉山,手舞足蹈地朝着旁边一个堆满了瓶瓶罐罐的摊位撞去!
“啊!我的药!”
“小心!”
“快躲开!”
惊呼声、碰撞声、瓷器碎裂声瞬间炸响!那倒霉的摊位被胖摊主撞得人仰马翻,各种颜色的药粉药液泼洒一地,现场顿时一片狼藉,混乱不堪!周围的人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将那一片区域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陈锋的注意力瞬间被那巨大的混乱吸引过去,下意识地护在凌霄身前,警惕地看向骚乱中心。
而就在这混乱爆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刹那!
花无影眼中精光一闪!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瞬间停止!他捂着胸口的手借着身体的掩护,快如鬼魅般探出!指尖在路过那个不起眼的黑陶小药罐时,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一抹!一块指甲盖大小、毫不起眼的深灰色东西(可能是特制的泥封或蜡块)已被他无声无息地抠下,闪电般缩回袖中!同时,另一只手里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碎银,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精准地弹入了摊位角落一个半开的、装着廉价草药的破筐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眨眼之间!借着混乱的完美掩护,神不知鬼不觉!
做完这一切,花无影的身体立刻又“虚弱”地晃了晃,咳嗽声再次“痛苦”地响起,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因为咳得太猛而短暂窒息。他依旧弯着腰,完美地融入了这场由他自己一手导演的混乱背景之中。
“大师兄,那边…”陈锋看着混乱的场面,有些迟疑地请示凌霄。
凌霄的目光,却并未完全被那片混乱吸引。在骚乱爆发、人群涌动的瞬间,他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穿透人群的缝隙,极其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花无影那只闪电般探向黑陶药罐、又瞬间缩回袖中的手!
快!准!狠!
那绝非一个重伤虚弱的杂役能做出的动作!那动作里蕴含的精准、稳定和爆发力,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千锤百炼出的本能!
凌霄的瞳孔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涟漪。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淡淡地对陈锋道:“不必理会。办正事要紧。”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依旧“虚弱”咳嗽、低垂着头站在一旁的花无影,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花无影低垂的眼睑下,心跳如擂鼓。他能感觉到凌霄那目光扫过时的冰冷触感。暴露了吗?那瞬间的动作…他不敢确定。但他知道,刚才那一下,绝对是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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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终于在一家规模颇大的“灵草阁”找到了品相上乘的“寒星草”。凌霄亲自挑选、议价,陈锋付账。整个过程,花无影都如同一个真正的背景板,沉默地站在后面,努力平复着心跳,不敢再有丝毫异动。他袖中的指尖,紧紧捏着那块从黑陶罐上抠下的、带着微弱甜腥气的深灰色物体,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采购完成,凌霄不再停留,带着两人径直离开喧嚣的百草集,踏上了返回宗门的青石山道。
山道幽静,林深叶茂,只有三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沉闷。
花无影依旧低垂着头跟在后面,内腑的隐痛和心神的紧绷让他步履愈发沉重。他心中反复回放着市集上的一幕幕:自己拈着玉盒的兰花指,对月光鲛绡香囊的失态,以及…那鬼魅般探向黑陶罐的手!凌霄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每一次扫视都让他如坠冰窟!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走在前面的凌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花无影心头猛地一紧,几乎以为对方要当场发难!他立刻停下脚步,身体瞬间绷紧,低垂的眼睑下,瞳孔骤然收缩!
然而,凌霄并未回头。他只是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山路旁一处被浓密藤蔓遮掩的、毫不起眼的岩壁缝隙。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然后,他极其平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花无影和陈锋耳中:
“陈锋。”
“弟子在!”陈锋立刻应声。
“去那岩缝处看看。”凌霄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寻常的杂事。“方才路过时,似乎感应到一丝‘地脉紫芝’的微弱波动。此物对张长老炼制‘紫府培元丹’或有大用,仔细探查一番,勿要错过。”
“地脉紫芝?!”陈锋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那可是极其罕见、滋养神魂的顶级灵药!若真能找到,绝对是立了大功!他毫不迟疑,立刻躬身应道:“是!大师兄!弟子这就去!”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凌霄所指的那处藤蔓遮掩的岩缝,动作迅捷无比,显然对这“意外之喜”充满了期待。
山道上,瞬间只剩下凌霄和花无影两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凌霄缓缓转过身。
山风吹拂,掠过他玄青色的衣角,拂动他额前几缕墨黑的发丝。他高大的身影逆着上午渐盛的阳光,投下的阴影如同无形的牢笼,将花无影完全笼罩其中。
他并没有立刻说话。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平静无波地、一寸寸地扫视着花无影。目光从他的发顶,缓缓下移,扫过他低垂的眉眼,苍白的脸颊,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终落在他那只缩在袖中、此刻正紧紧攥着的手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存在的结论。
时间在无声的凝视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钝刀在花无影紧绷的神经上切割。山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陈锋拨弄藤蔓的悉索声,都变得异常清晰,如同放大了无数倍,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就在花无影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
凌霄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如同冰锥坠地,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指核心的穿透力:
“你方才在市集,”
“伸手去探的那个香囊,”
“是月光鲛绡所制,”
“绣着银线素心梅,”
“缀有冰魄砂的?”
“香气,是寒梅冷香?”
四个短句,如同四把精准无比的冰锥,分毫不差地刺中了花无影在市集上所有隐秘的痴迷和失态!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准地复述出来!没有丝毫偏差!
花无影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霍然抬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那双总是带着慵懒或戏谑的桃花眼中,此刻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着凌霄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而且看得如此清晰!如此细致入微!连冰魄砂和寒梅冷香都分毫不差!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花无影的指尖瞬间冰凉!袖中那块深灰色的东西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惊叫出声!
凌霄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花无影惨白惊骇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了然。
山风呜咽,卷起几片落叶。青石山道上,两人相对而立。一个如山岳般冷峻沉凝,一个如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无声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质问都更令人窒息。身份的画皮,在这一刻,已被这冰冷而精准的细节之刀,彻底剥开!